第四章 佛土道心-《大唐扶龙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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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少白笑道:“想必您就是佘婆婆了,据说您在江南一带有‘蛇菩萨’的美誉,这可有点不合祝由的规矩啊。”
“菩萨虽是佛门美誉,但老身所作所为倒也符合,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。”
张少白瞥了一眼院外槐树,树叶已然微黄,但仍可隐约看见一道身影,想必五叔正在上面休息,于是心中大定。
他转头对明珪教训道:“我今儿给你上节课,你听好了,知道祝由天脉和那些支脉有何本质区别吗?”
明珪摇头道:“先生请讲。”
“天脉对轩辕祖师常怀感恩之心,认为一生所学都是祖师授予,故而用这些学识帮助他人得来的财物、名望以及福报也都属于祖师爷的。而支脉则不同,他们往往把自己视作人间神明,以为自己无所不能,心比天高。”
佘婆婆手里拄着根蛇头拐杖,穿着褐色布袍,身形佝偻,腰间系着一条“蛇”腰带,颜色水绿,看起来仿佛活物。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,怒道:“我用祖师之术治病救人,为何不能自傲?你天脉过得清汤寡水,便要天下祝由都如你们一般?”
张少白摊开手,微微耸肩:“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,你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,互不干涉即可,可显然你们并不满足啊。”
“天脉三家如同一潭死水,是时候换换了。而你们张家又是唯一现世的,且家道中落,难道不该让出位置吗?”
“可我还没死,只要我张少白还有一口气,我就是张家,我就是天脉!”
佘婆婆一声怒喝:“无耻小儿!”
这一喝有如黄钟大吕响彻心头,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。明珪吓得躲到了先生身后,张少白则一动不动,一本正经地讲道:“咱们祝由天脉有咸天八法,分别是望血、摄魂、堪舆、言灵、厌阴、鬼使、朝阳以及一道失传许久的秘法。这位老婆婆刚刚施展的就类似言灵之法,如佛门诵读佛经可安人心,她的声音和言语则可令你生惧。”
还有些话张少白没有说,天脉三家不仅精通咸天八法,还各自修习了一些秘法。比如张家将望血升为望气,将摄魂升为入梦;而明家则将厌阴升为镇魂,且颇擅符箓。
张少白视线转回佘婆婆身上,但仍是对明珪讲道:“当年我父亲也曾在林中修习言灵之法,最终以一嘘声压制林中蝉鸣。所以说这位婆婆的火候还是不够啊!”
佘婆婆闻言气得又敲了一下拐杖。
张少白笑道:“婆婆既然来了,为何不愿入院一叙?”
佘婆婆冷哼道:“你这院子里藏了不少怪东西,老身可不会以身试险,倒是你小子,若是真有胆量不如出院与我见上一见!”
“您来找我就是为了斗嘴?真是无趣。”
“斗嘴?”佘婆婆的双眼一瞪,瞳孔骤然缩紧,成了一道竖纹,有如蛇瞳,“大错特错,老身今日找你是为了斗法!”
斗法,这个词用在祝由身上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。只因其中的“法”字,它可以是道法,也可以是佛法,却很少是祝由之法。
张少白轻轻摇头,笑容中透着一丝苦意:“非要如此?您都一大把年纪了,就一定要和一个小辈过不去吗?”
佘婆婆咬牙切齿道:“你哪里是什么小辈,和你们天脉比起来,我佘氏才是真正的小辈!”
“可我张少白不愿以大欺小怎么办?”
“那就由不得你了!”
佘婆婆突然提起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,随即用宽大袍袖遮住了面庞,口中念叨着一些古怪咒语。与此同时,一股诡异至极的氛围在张宅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,明珪脸色微微发白,小手用力抓住了师父的衣角。
张少白却没有任何反应,只是用脚尖在身边画了个圈,说道:“好吧,你若能让我离开这圈半步,就算我输。”
佘婆婆冷哼一声,用力一甩袍袖,原本枯槁不堪的面容已被一张面具覆盖。面具通体褐色,有蛇鳞纹,两边脸颊处更有两只好似眼睛的花纹,透着一股子凶险味道。
明珪虽然身负屠龙之术,但他尚且年幼,哪里见过祝由先生之间的斗法,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变化,既好奇又害怕。
张少白一见对方使出了真本事,表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,他看向佘婆婆的双眼处,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对蛇瞳。
紧接着,他的耳边听到了蛇吐芯的嘶嘶声!
明崇俨曾经讲过“杯弓蛇影符”的故事,张少白至今记忆犹新,那道符是利用一种遇光便会消失的颜料绘制而成,它迷惑的是人的双眼。而佘婆婆现在所用的术法,欺骗的则是人的双耳。
不,不仅是双耳,还有触觉!
张少白感到脖颈一凉,仿佛有条蛇缠绕住了自己的脖子,蛇躯逐渐用力,他便开始呼吸困难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张少白开口赞叹道,他冷眼看向佘婆婆,并且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面具。面具通体幽蓝,隐有流动之感,额头生有两只小角,正是张家的传家之宝——“山?鬼”。
当山鬼面具遮住张少白面容之时,他的气质顿时天翻地覆,变得无限神秘,白衣飘飘有如仙人。
如果说蛇纹面具令人感到的是惊悚,那么山鬼面具令人感到的就是恐惧。
佘婆婆也不例外,从她看到山鬼的那一刻起,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便被勾了起来,不停地翻腾着。她想起了幼年第一次上山捕蛇,却不小心遇到了一条蛇王,与其对峙了足足两个时辰。
那两个时辰对她来讲如同两载春秋,因为她稍有不慎便会被蛇王一口咬死!
张少白与佘婆婆之间的一场对峙,就像是一场胆量之争,谁若是先扛不住内心恐惧,便难免退步。
只不过此情此景若是在不信鬼神的人看来,反倒像是两个人在大眼瞪小眼。比如茅一川,他若是在场,怕是感受不到丝毫凶险。
有阵秋风刮过,树叶沙沙,还吹落了不少。两人僵持不下之时,佘婆婆摸了摸拐杖的“蛇头”,下一刻那拐杖的“蛇头”处忽然张开了嘴。她又取出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藤杯放在蛇口下方,接住了从蛇口中流出的蛇涎。
“请用!”佘婆婆将小杯向着张少白那头用力一扔,瞄着他的胸口,准头极好。
后者则轻描淡写地用手接下,认真看了看杯子以及里面的蛇涎:“没什么颜色,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?”
就在此时骤变突生,藤杯之中竟蹿出来一条小蛇!
张少白不慌不忙,淡淡将手中藤杯倒转,其中蛇涎落了一地,那条腾空而起的小蛇也随之烟消云散。
幻术,小道尔。
不过就在蛇涎坠落地面,渗入泥土之后,明珪忽地发出一声惊叫。
张少白回头一看,只见又有条小蛇盘着身子,正冲向自己这边吐着芯子,显然不怀好意。这条蛇的鳞片呈黑白环状,蛇首呈三角状,蛇眼凶恶。
“先生!我怕蛇!”明珪吓得险些哭了出来。
张少白却笑道:“你怕它,却不知它其实更怕你。”
说罢,张少白便弯腰伸手抓蛇,明珪赶忙扯住先生,奈何人小力气也小,只能眼看着张少白的手距离怪蛇越来越近。
可奇怪的是,那条蛇却迟迟不肯攻击,反而还做出了退后的架势。在张少白那只手即将触碰到蛇身的时候,更是吓得转头就跑。
张少白重新直起腰来,笑道:“老人家真是玩得一手虚虚实实的好戏法!”
那条小蛇转眼便逃得无影无踪,佘婆婆冷声道:“放心,那蛇无毒。”
“蛇无毒,人心却有毒啊。若不是事先准备了一些雄黄粉,只怕今天便要着了你的道,”张少白拍了下手,只见手上有些鲜黄粉末簌簌掉落,“不过如今你出完了招,便该轮到我出招了。”
张少白吟诵道:“勾魄摄魂,五鬼拍门。”
话音刚落,佘婆婆便觉得身后多了一些“东西”,她低头看向地面,突然发现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,竟然还多了一个细长鬼影。
张少白又拍了下手,那鬼影便一分为二。
佘婆婆感到心头用力一跳,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无法抽身离去的泥潭。不仅如此,她还嗅到了一股淡淡酒臭,不知是从何而来。
再拍手,鬼影由二化三。佘婆婆想要转身逃离此处,却发现身子僵硬,就连转头都难以做到。
再再拍手,鬼影由三变四。若是此刻有人能够触碰到佘婆婆的身体,便会发现她像一块石头般冷硬,双眼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深。
待到最后一拍响起,佘婆婆亲眼看到地上的影子已经足有六个,其中一个是自己,剩余五个则是不知来路!紧接着她便感到背后被人用力推了一下,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,竟险些一头栽进张宅!
老人家再顾不得其他,赶忙摘下面具,回头一看,空空如也,哪里有什么鬼影。她又脱下了外衣,细细翻看着背后,竟然真的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巴掌印。
手印虽然不甚清晰,但指节分明。
佘婆婆倒吸了一口冷气,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张少白,看到少年也摘掉了山鬼面具,脸上仍挂着笑意。
而他的双脚,仍在圈内一动未动。
张少白表情似笑非笑,声音森然:“六年前张宅曾起了一场无名火,冤魂众多,婆婆可知缘由?”
佘婆婆不由自主心中惶然,再不敢看那人双眼,低声说道:“老身……不知。”
※
升道坊。
道门修行讲究一个财侣法地,而如今身为天之骄子的成玄风,貌似只占了一个“法”字。兜里空空如也,破道观漏雨漏风,师兄温玄机又是个不着调的,在这种情况下,他想要寻回或是稳固一颗道心简直是难上加难。
温玄机曾说会教他虚实相合,只是这几日来,所谓的“虚实相合”,不过是帮着东边的老汉推一车炭,顺手为路过的菜园淋一瓢水……成玄风原本不懂的那些依旧不懂,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师兄,并未半路反对,执意回去过神仙日子。
直到一日,他笨手笨脚帮助一户穷苦人家修复篱笆的时候,道服后心处不小心被划了一个大口子。
那户人家有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,见状赶忙在屋里翻箱倒柜,终于找了一块还算干净好看的布子。她站在成玄风身后,脸上一片绯红,甚至连脖子根都好像涂了一层胭?脂。
哎呀,穷苦人家哪里用得起胭脂?
小娘子缝得又慢又精细,最后打了个漂漂亮亮的补丁。
那位来自山上的神仙子弟,极其严肃地向小娘子行了一礼,然后便洒脱离去了。只是这份洒脱背影,和以往比起来多了一分落荒而逃的意味。
温玄机嘲笑道:“心动了?”
成玄风面无表情:“是道心动了。”
他的道心动了,是因为他在长安最为贫瘠的地方见到了人性最原始的善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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